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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5-23 23:30:54 来源:挑藏网 点击:
  “爱君? 你怎么在这里卖衣服?"
  正站在竹椅背对街道挂衣服的罗爱君闻声扭过头,腰下两个大学同班同学瞪大惊讶的眼睛,一张脸不可置信,一张脸不屑。
  在髙弟街摆摊卖衣服,靠自己双手双脚赚钱,谁瞧不起谁,爱君背过身撇嘴,心里一阵反感。
  改革开放十余年,广东冲在最前沿,最先开放市场,经济蓬勃发展。全国流传口号,“东西南北中,发财到广东”。绿皮火车每日一车厢一车厢满载发财梦想的打工大军南下,首站是广州,再从广州辗转进各个招工的工厂工地。人人睁眼只忙活一件事:赚钱。只要努力,珠江三角洲遍地是机会。
  "是啊,这么巧碰到你们。"她长腿一伸,从椅子上下来,转过身,换上笑脸相迎,手里拿一件夏天t恤,上面印有一条紫边条纹,款式是仿的法国某大牌在上海专柜的陈设品,衣服摊主人颖姐告诉她的。
  她在同学面前摊开衣服,:"这是法国牌子,外贸尾单,你们一人来一件?时尚潮流。"
  "骗人,法国牌子还轮得到你们卖,怕是东莞厂子假冒的吧。"
  “人家法国人找好几家厂子订货,有些厂子一下做太多,又卖不掉,剩下来不要的,被我们老板娘蹲在厂门口抢回来。再说,整条街都是做批发生意。我卖你两件,赚什么钱。地上还有五十件等着打包,人家一会就来提。”
  一张帆布铺地,上面垒起一堆衣服,和爱君手中的款式一样,她提提手臂的大袖筒,坐回小矮凳打包衣服,不想搭理她们。
  "多少钱?",有人心动。
  她比个数字手势:"两件,这个数。"
  "太贵了,再少点,卖不? 前面肯定还有店铺卖一样的。"
  爱君仰起头笑着说:“我就是个打工妹。价格是老板定好的,你不能让我贴钱卖吧。”手中麻利的动作并未因说话停止,“嗳?下周不是有校园青春歌唱大赛吗?你不是入围了吗?穿着去挺合适的,配条牛仔裤,宇宙无敌青春,迷死台下一帮人。”
  想买的同学心动,扯扯另一个同学衣袖,见对方微微点头,边掏钱边说:“好呀,下周你来听比赛么?”
  爱君收下钱,说“刚好,不用找,下周有时间再说吧。”
  送走同学,她回身隔着一条街朝对面卖文胸内裤的张嘉仪眨眼,两人心照不宣的对笑。
  张嘉仪和罗爱君是从小一起在筒子楼里长大的邻居,两人只差两岁,家庭环境半斤八两。嘉仪读完初中就在高第街姑妈的摊档打工,对哪个店铺需要人手帮忙,哪个铺主相对不那么黑心掌握得一清二楚。正是她推荐把爱君介绍给颖姐。
  颖姐推自行车穿过拥挤的人群,车后座一大麻袋货物,压的轮胎有点变形,面无表情,显得劳累,背上还有睡着的小娃,脑袋歪向背带一边,睡得正香。
  “今天没什么事吧?”
  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,有人在四处打量衣服,爱君见状,调转说话方向,招呼客人。
  一天结束,成绩不俗。颖姐数钱结账,“今天卖的不错,下周没课再来帮忙。”
  爱君每周周三,六,日来颖姐店铺帮忙,已经干了半年,得心应手。
  80年代后期,来高第街批发衣服首饰和其他工艺品的外国人渐渐变多。刚开始,在那边做生意的多是小学或初中毕业生,没几个学过英语,和外国人打交道,鸡同鸭讲眼碌碌,唯有在计算器上凭数字说话。后来听多了,没有学过英语也知道how much, color一些简单的词汇。再后来,便是懂行的外国人自己带着中方翻译过来。
  一般批发生意只请熟手长工,周一拼到周日。像爱君这种兼职的少之又少,除了她手脚干净,动作麻利,头脑灵活外,颖姐愿意雇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会英语,有爱君在,就是多两只耳朵和一张嘴巴,外国人来了,颖姐心里有底气,不用瞪着外国人和自带的翻译之间窃窃私语干着急。
  二十块,是爱君今天拿到的工资。1990年,大学学费300元,十来块书本费,学校补贴30元饭票。她把钱收进黑色小挎包,心里踏踏实实,离凑足下学期学费又进一步,或者缴校外电脑班学费,回头说:“谢谢颖姐,下周见。"
  张嘉仪早就在旁边等着,她们约好去吃煲仔饭。罗爱君笑嘻嘻挽起她的手臂,融入人潮中。
  “今天我请客。”爱君说。
  “好呀,我使劲吃,吃穷你这个富婆。”,嘉仪说完,往爱君的没有赘肉的腰间一捏,爱君轻呼一声往前小跑避开,又折回来双手抱紧好友的手臂,春风得意。
  经过一家店铺门口,她扭头往里看,里面仍有很多客人,还有两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,一看就是港商派头,唯一一张大木桌前,年轻的店主被一堆打包得方方正正的货物包围,低头奋笔疾书。
  嘉仪顺她的目光看过去,“赫,李之辉越来越有老板架势。他爸事业后继有人。哪天我们来给他打工。”
  “不要,你好意思,我可不好意思。”她拽着嘉仪手臂大步流星向前走。
  吃煲仔饭的地方在一个小巷子里,从高第街出到大马路,步行五分钟,绕过一排施工围栏,钻进小巷,在一行五金店,烟酒行商铺中心,门口挤满人和桌子的店铺就是她们百吃不腻的煲仔饭店。一块五角一份,带肉带菜,物美价廉。
  此时,随着店铺陆续关门,路上行人渐渐减少。两人走路,叽喳叽喳说话,没有留意四周,后面有一台摩托车从转角处出来,先是缓慢,接着加快速度,从爱君右边驶过。
  挎包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往外扯,她踉跄向前扑,险些跌倒,手下意识抓住肩带不放。怎料劫匪加大油门向前驶,她摔倒在地,被拖出好几米,只觉一阵锥心的疼,不得不放手,看摩托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尾。
  一切发生突然,吓呆的嘉仪愣在原地,直到摩托车消失才反应过来,跑上前扶起爱君。
  她的左手在沙石路上磨破皮,渗出血,疼得咧嘴倒吸口气。一想到辛苦一天的钱就这样没了,怒从中来,对空巷破口骂脏话,“冚家铲,正仆街”。
  “破财消灾,岁岁平安。我们去煲仔店借水洗个手,晚上这顿我请你。”嘉仪安慰道。飞车党一年比一年猖狂,有组织作案,移动窝点,连警察也无可奈何,报警就是往海里丢石子。
  爱君向后拨拨长发,深叹口气,“走吧。”就算骂破街,钱也不会回来,还能怎么办。
  煲仔店老板娘看到她满手是血,好心拿出一小瓶碘酒和纱布,让她们到后厨的水龙头慢慢清洗,“习惯啦,这几年,时不时有客人被抢,你已经算轻伤,还有被抢耳环撕裂耳朵的,有打伤额头的,北佬很猖狂嘎”,她管所有非广州本地的男人“北佬”,女人为“北姑”或“北妹”。
  吃完饭回到家,铁门一拉,便看到父母坐在客厅,脸色像锅底一样黑。说是客厅,其实是她哥罗定军的“卧房”。只有一张床,床头贴香港女星的海报,床尾歪歪扭扭叠一张厚棉被,一堆不知干净还是脏的衣服挤在墙角。“卧房”对着的是一间房,她爸罗振伟在中间拉一条线,挂上一条大红花布隔开,爱君便住里面的一半。
  罗振伟的水烟咕噜咕噜响,他朝空气吐一口烟,昏黄的灯光下,那口烟飘渺似幽灵。
  这是无数个平常普通的夜晚之一,爱君再熟悉不过,“定军又出去赌了?”
  无声在屋子里蔓延,母亲邓玉婵拍拍裤腿并不存在的泥巴,借以掩饰对儿子烂赌的无能为力。
  “这次又拿多少?”
  “家里就剩三十块给他拿,再多也拿不出来,他说就应付这几天的饭钱和烟钱,等发工资就还回来。”
  “哧,还了,隔几天又回来借,每个月不都是这样吗?”合着,今天家里损失五十块,她的心比手更疼。
  “他赌博也就是赌自己的工资,没有借高利贷,你就当他和你一样上大学,没有往家里拿钱得了。”邓玉婵一向护子,养儿防老tຊ意识根深蒂固,听不得别人轻视她儿子。
  罗振伟用水烟筒敲敲竹椅椅脚,“你就惯吧。爱君和定军能比吗?爱君读大学包分配,吃国家公家粮,是他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渡船佬能比的吗?”
  定军给一家运输公司开船,运送木材沙石,工资一个月八十块,本来可以是家里一大笔帮补。没想到学什么不好,跟跑船的人学赌博迷赌博。
  “你朝我吼有什么用?儿子不也是你的吗?有本事,你去叫他不要赌啊。你以为我没有管吗?该打的打了,该骂的骂了,难道要我上吊自杀吗?你又管过几天吗?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烟,抽死你。”
  这边骂完,邓玉婵转头问爱君,“你今天赚多少钱?明天去猪肉脯买点猪肉回来,尽量选膘肥的。”
  爱君把手摊在她面前,大致说一遍被抢的事。
  邓玉婵顿时心中的火苗蹭起三尺高,想骂废物不中用,一抬头瞧见女儿一副“你说吖,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“的表情,生生咽下怒火,憋出一句“晦气,自己用药油涂涂。”
  爱君面不改色转身走回房间,把习以为常的淡漠留在门外。
  房间外面是窄巷,平日没什么人经过,大大方方在窗户外撑一根竹竿晾晒睡衣内衣裤。回南天,衣服永远不干,蚊子还多,她旋开台灯,钻到桌子底下擦亮火柴点蚊香。
  火柴头小小的红火在黑暗中烧,烧至梗棍,烧到尽头,剩一点星火,随一缕灰烟起,旋即归于黑暗。爱君看着短短一根柴火燃烧殆尽,想她的心事。
  听说有的外资企业一个月工资能开到六七千,国营企业职工才几百。她对分配到国营企业早就没有太多兴趣。
  窗外远空云层厚重低沉,在她看来,整个城市应该沉闷有气无力。然而,门外传来男孩子们比赛拍纸板的吆喝声,公共浴室哗啦啦的冲水声,左邻右舍大声交谈彼此远方亲戚那点丑事坏事,好一派鲜活的气息。到底是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。